历史上,这是临安外城一条名不见经传的小巷。以太庙山为核心的衣锦城,成为钱王“一军十三州”的傲人地标时,这条巷子已为王城升起了绵延千年的炊烟。它像一条勤勉低调的蚕宝宝,匍匐在锦城的叶脉上,努力扬起身姿,吐丝做茧,编织着一幅千年锦城的市井生活画面,又仿佛以一个“吕”姓的百姓人家,为王者的“钱”氏家族,缝补一件区别于锦衫大袍的粗布衣裳,告诉人们,这,也是吴越!
钱多口多则福多。这条巷子,就是吕家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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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这片广袤的横潭畈上,长出了临安新城。本版图片由作者提供
㊀ 吕家弄曾被记入
在《徐霞客游记》里
据《临安县志》记载,“吕家弄”以居民吕姓聚居而得名,又别称“李家弄”,临安话语境里,吕和李都是同一个音。
据了解,吕家弄现在吕姓居民不多,但二十世纪初曾有吕家弄吕氏三兄弟,分别开了三家“吕”字招牌的药房:老大在吕家弄东头开了“吕人和”,老二在玲珑石山头开了“吕仁和”,老小在玲珑夏禹桥开了“吕纯和”,三吕鼎立。
这是吕家弄的坊间传奇,城里城外,传为美谈。其中老大的儿子吕钫镕,子承父业,曾是临安中学校医,很多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临中学子都认识这位吕医生。漫长的时空里,吕家既没有显赫的望族出现,也没有庞大的后裔跟进,但吕家弄却一直都在,仿佛它的存在,就是对平民百姓的致敬。
吕家弄的名称,起自什么时候,已经无从考证了。但它被记入《徐霞客游记》里,为临安的人文平添了一段佳话。
时光倒回386年前。
那一年,年届五十岁的徐霞客抱恙出游浙赣一带,也是生平最后一次出游。他在《浙游日记》里这样记载吕家弄:“越桥而南又一里,入临安东关。山西关,土城甚低,县廨颓隘。外为吕家巷,阛阓(huán huì)反差盛于城。又二里为皇潭,其阛阓与吕家巷同。”阛阓,乃街市、街道。吕向在《文选》里注释:“阛阓,市中巷绕市,如衣之襟带然。”
徐霞客的意思是说王城冷寂,而吕家弄和横潭反而显现喧宾夺主的繁盛。
《浙游日记》里的“皇潭”,即如今的横潭,“吕家巷”就是吕家弄。古时建制,城市分开,城者,民居之地;市者,农贸商贾场所。
吕家弄地处王城西,千百年来乃庙堂之外的市井街闾聚落,人间烟火一直绵延不绝。吴越时期的衣锦王城,也就是锦城,虽不是县治所在地,但随着钱镠地位和影响的扩大,以及他对锦城的精心运筹,锦城地位已然节节攀升。晚唐时,锦城系“石镜镇”兵营,天祐四年(907年)三月,“敕升衣锦城为安国衣锦军”。吴越国疆域所谓的“一军十三州”,说的就是衣锦军。那时候的临安县治还偏安高陆一隅(今高虹镇),寂寂无闻,王城超越县治,从另一个角度,也反映了晚唐藩镇割据,国力式微,有枪便是草头王的乱象。
徐霞客说“皇潭”在西去二里,严格地说,二里是不止的,起码两公里。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前,吕家弄和横潭之间,一直横亘着一个天地粮仓“横潭畈”,一旦走出吕家弄西头,映入眼帘的则是一望无垠的广袤原野,人迹稀少,冷冷清清。回望来时吕家弄巷口,粉墙瓦舍,晒咸肉熏鱼,棉被衣裳,暖阳闲适;渠水环绕,蹲门前洗衣洗菜,炊烟袅袅,生活安逸……
吕家弄一隅,很多老店站在墙头。
老照相馆还是丢失了新时光。
㊁ 吕家弄和横潭被迅速长大的城市连成一体
“横潭”之名,以潭而得。相传千余年前,该地有一大水潭,通苕溪官塘堰,泊船于潭,潭之水过横潭畈经吕家弄入锦城,故名横潭。横潭村民祖上为上八府逃荒迁徙而来,聚落呈块状分布,陈姓居多,大多是绍兴和嵊县一带的方言。横潭街上店铺像米店、杂铺之类在徐霞客时代已经初成规模。
二十世纪七十年代,吕家弄到横潭,平畴沃野除了县气象站,还有一个凉亭。那时的横潭已经有小学了,一旦城关小学人满为患,很多城里的孩子就会越过田野,去横潭读书。
我的电大同学何建安是临安的“活地图”,他当初就在横潭小学读了一年级,其时,他父亲就在小学对面开小店。他记得凉亭旁边有棵沙朴树,树下有很多坟墓。晚上,猫头鹰一叫,瘆得人头发根都竖起来了。那时候,横潭畈实在太广袤了,凉亭形单影只地横亘在吕家弄和横潭村中间,前不着村后不着店。
新民六队的楼永生,经常挑大粪从木梳弄到横潭畈,在凉亭里歇脚聊天,成了枯燥农活里的一大享受。毒辣辣的大太阳下,那是浩荡天宇唯一的阴凉。楼永生还记得横潭村当年有个简易牢房,都是木栅栏一间一间隔出来的,栅栏木同牛棚木一样粗,听大人们说是专门用来关押打架和偷盗的坏人的。
很多年以后,广袤的横潭畈长出了高大的建筑,被田野阻断的吕家弄和横潭终于被迅速长大的城市连成一体,漫步于崛起的人民广场,用脚步轻点任何一块城砖,你可能正隔着时空,与岁月深处的徐霞客及钱王的跫音,踩着同一个节拍。
岁月如流,沧海桑田,我们眼里每一个璀璨的霓虹和现代的华章,都来自先民微弱的渔火,来自风吹麦浪。
如果塔山路吴越国文化街区,代表的是吴越王族文化,是天线,那么,吕家弄就是吴越市井文化,是地气。上接天线,下接地气,吴越的精神才能万家传承,生生不息。
早期的吕家弄女贞堂。
吕家弄西端,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通向横潭畈的机耕路。
当年的临天路,和吕家弄十字相交。
㊂ 人间烟火气,最抚凡人心
吴越王钱镠曾经贩盐为生,那一年他阔步走过吕家弄,才19岁,比徐霞客整整早了765年。遥想当年,他挑着盐担从海盐归来,会经停吕家弄歇脚,然后过横潭、钱王铺、化龙,一路西去徽州贩盐。
他拿盐巴和商家们交换粗饼、包子、油墩粿,在酒肆大块吃肉,大碗喝酒。酒喝多了,难免英雄气豪,便就有了明代冯梦龙《拍案惊奇》中,钱婆留夜劫官船那一节的精彩,那时的官船一般都夜泊横潭,盐贩子头目顾三郎得知情报,策动钱镠前去劫船,少年钱镠胸脯一拍,铤而走险。
人间烟火气,最抚凡人心。
吕家弄350米的街区并不长,却是一个城市发展的管道,以一脉市井烟火,直通横潭和城西,为城市的未来奠定了基础:一脉来自横潭官塘堰的水,曾经蜿蜒在吕家弄北侧,像一条水做的项链,给了吕家弄最柔软的时光。人们在此洗涤、淘米、取水,像极了临安河桥的太平沟,也像极了徽州宏村的“牛肠”。这条水经过锦城腹地挑水弄、“高大生”老宅,经过王城的南城墙,一直注入三眼桥的锦溪。
它是贯穿整个城市的内河,像血管,为城市注入生生不息的动力。
从我记事起,吕家弄就热闹非凡,二十世纪八十年代,除了新民村原土著居民,吕家弄两端有了国有企业的影子:东面是临安无线电元件厂、临安印刷厂,西面是临安化工厂宿舍,中间是临安饮食服务公司宿舍。而前店后坊的商业模式,大多依托当地村民的民居,或自主经营,或出租,形成百业百态、百工百匠、百人百像的吕家弄烟火图。
馄饨店、面馆,各类小吃是吕家弄人间烟火的底色。饮食店里,爱朝拉面现在还在,它的味道是吕家弄老底子的风味。还有一家消逝的溢香园饭店,是当年的网红打卡点,时尚的年轻人如果没有去过吕家弄和溢香园,那就有点不可思议了。
比饭店更高层级的消费,就是有点文化意味的茶楼、酒吧和影楼,也占据了吕家弄的半壁江山,西头有相约酒吧,那一年那英和王菲演唱的《相约九八》正火;东头有茗茶苑、佳丽摄影;中间饮食服务宿舍二楼,就是我当初开得有点名气的“老残茶楼”了。
那时候,老残茶楼喝茶,溢香园用餐,就是年轻人恋爱的标配。
吕家弄几乎集聚了江南所有的糕点美食、休闲果品。改革开放后的 “邓公果”芜湖傻子瓜子,就是最早在吕家弄落户的,一时间还出现了排队买瓜子的盛景,好几次卖到断供为止。服装店是吕家弄的标配,也是颜值担当,富裕起来的人们,恨不能把春天穿在身上。
吕家弄有好多家理发店,在我茶楼对面就有一家,一个学徒工好像叫李丹,皮肤特别白,人也漂亮。我偶尔去对面洗头,其实就是喜欢她的手指,轻轻穿越我黑发的感觉。
㊃ “五四运动”发起人之一蔡咸章是从吕家弄走出去的
吕家弄东头转角第一家店是个收购站,青砖白底美缝,其南墙紧贴着明沟小溪,是吕家弄和江桥路的地标建筑。记不起是哪一年,收购站里收废铁时收进一枚手榴弹,突然爆炸了,把收购站的南墙炸了个大洞。
收购站边上是春茂茶行,背后的小巷则是王铁匠铁铺店,叮叮当当的打铁声,像吕家弄的更夫,变换着无数个昼夜晨昏。
收购站斜对面就是木器厂了。1962年春上,木器厂因职工乱扔烟蒂引发火灾,那里面堆满了木板料和刨花,火势特大,临安镇上的人们,靠手力上下按压“洋水龙”,一点都不管用,最后还是从杭州调来了救火车才灭了火,木器厂损失惨重。
杭州消防车赶到临安只用了四十五分钟,那时的杭徽公路破败不堪,还要过留下十八坡,这速度在当时是令人咋舌的生死时速了。
随着岁月的更替,吕家弄已逐渐演变成街区,但它的两边,还有更小的巷子,更接近于流逝的往日时光:过桥米线、美发美甲、裁缝铺、藻溪烧饼……最是市井气息。
会有很长一段路,什么都没有,只有一盏昏黄的路灯,背后突然响起的脚步声,一步一步,脑子里会无端浮现悠长雨巷的油纸伞……从横来斜去的巷子里七拐八弯地出来,或者穿过新民里,就来到了人民医院,或者就直接拐到了江桥路。
新民里83号的小巷里,还保留蔡咸章的蔡家台门。
蔡咸章(1892-1961),字汉瞻,外交家,企业家,“五四运动”发起人之一。他自幼家境清贫,但极聪颖,是杭州第七中学(时名“安定中学”)1917年秋季班毕业生。由亲友资助,考入北京大学哲学系。1919年“五四运动”爆发时,他是北京大学学生会主席,积极参加游行示威,被当时北京反动政府逮捕,后由校方保释出狱。毕业后,蔡咸章在北京外交部任职。1923年赴菲律宾任华侨中学校长。1928年起,历任驻缅甸仰光、朝鲜釜山、印尼巨港等地领事及总领事,直至抗战爆发,日军侵入南洋。1934年,杭嘉湖发生特大旱灾,饥民掘蕨菜、葛根度日。蔡咸章在菲律宾向华侨募得大米20万斤,无偿给临安、吴兴各10万斤,以赈灾民。日军侵华后,蔡咸章受爱国华侨委托,从事实业救国,1939年回到重庆,弃政从事工商业。
少年蔡咸章走出吕家弄后,再也没有回来,他脚下的远方,都和这条窄窄的,名叫吕家弄的巷子有关。
㊄ 吕家弄的当代“人物”谱
在新民里54号,吕家弄北向的一条巷子里,坐落着一个古色古香的院落,名叫“芷兰居”,也叫“久康诊所”。院主人出生于1949年,祖籍绍兴,当年父母挑着谷箩从上八府到下三府讨生活,就在吕家弄生根落地,或许是感恩吕家弄的养育之恩,就把五姐弟中的老小,取名为谢生根。
谢生根不仅是谢家的顶梁柱,也是吕家弄的骄傲。军旅生涯屡获嘉奖,转业到地方以后,入浙江中医学院带薪读书,成为中医专家,并在当地卫生局等部门担任过主要领导。谢生根的根在吕家弄,或许是小时候常羡慕那些中药铺子的药香,带给病人以康复和安慰,退休后,他接住了那一段飘逝的残香,躬耕杏林,著书立说,悬壶济世。
从吕家弄巷子里走出的当代“人物”,除了谢生根,还有很多很多,就不一一细说了。好在草根本色的吕家弄不管你是谁,它总是宠辱不惊,独自安然。
在南方话语境里,弄,就是巷,从体量上是区别于街的存在。
小巷和小弄是城市的血管,也是血栓,会有疼痛,但自愈能力很强,它不会去艳羡大街的风光,它只是真实地活在城市的深处,冷暖自知。
如果大街是面子,小巷就是里子。如果我们可以从塔山路吴越国文化街区领略到王者文化的深邃大气,吕家弄,则是一抹吴越市井文化的亮色,沉浸于时光的变与不变中,尽显历史的飞渡与从容。
在时间的光影之下,在城市的变迁里,所幸吕家弄基本保留了原生态的生活和原住民集群,加上地处老城和新城的交通枢纽,络绎不绝的人流和升腾不息的人烟,让它成为连接城市过去和未来的难得“活着的”街巷。
城言城语
市井小巷的意义
李郁葱
《城纪》新一期“走读杭州大地理”又和大家见面了,随着杭州城区的扩大,交通环境的飞跃,一些原本觉得遥远的地方也慢慢进入了我们的视野里。
就像这次介绍的这条吕家弄,一条名字平淡无奇的小巷,却有着历史的底蕴和积累。我们发掘这条小巷的意义,因为它是历史的一个侧影。历史的组成,并不一定都是大事件,它就在一些小片段中慢慢形成,而感动和温暖我们的,正是这些琐碎而生动的细节。
人间烟火气,这也是《城纪》这个栏目一直所追寻的。就像吕家弄,当它望向东面的衣锦城时,它听到了来自千年前吴越国宫廷的弦歌和钟声,默默地以门前的溪流声奏响了吴越百姓的你侬我侬,当旧日风流被雨打风吹去,这条巷却还在,还细水长流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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